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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陸啊,陸老
蔣中一
2013-08-10

 

驚聞老陸離去,好幾天都不能相信這個事實,明知他已80高齡,但他太有活力了,印象里他總是在忙于做事,做不完的事。不久前一位老友正經地和我說起,到了這份年齡層次,要聽同輩熟人的好消息是越來越少了,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了,有了消息大多好不了,這句話這幾天在心頭一直揮之不去。以前常能聽到老陸的好消息,交往了30年的老友和師長,實際上他差不多要長我一輩,好像30年他就沒有什么變化,平時根本就想不起他80歲的年齡,閉上眼睛就能浮現他的音容笑貌,現在居然就戛然而止了,真是誰也躲不開這人生的悲涼。

我初識老陸在83年初,經歷了“未識其人,先聞其聲”的過程。當時我剛到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的聯絡室工作,他是農研室的特約研究員。當時杜潤生是研究室主任,杜老說,我們的大政方針是改革開放,所以農研室的工作也應該是開放式的,要有“兼容并包”局面。為此農研室設立了特約研究員制度,不僅聘請做農業(yè)和農村研究的人士,也要包容其它各界對農村工作有興趣的人士參加;而且要包容各種觀點,對家庭承包制抱贊成態(tài)度的、質疑的甚至不贊成的人士,只要確有獨立見解的都可以請來,聘為特約研究員。聯絡室的一項工作就是和這些特約研究員保持經常聯系,把農研室的有關資料和情況發(fā)送他們,聽取反饋意見;還設立了專項的研究經費,支持他們下鄉(xiāng)調查和做專題研究;不定期組織小型會議,和農研室的研究人員交流信息和碰撞看法。杜老經常參加這種小會,他熱衷于和大家交流,大家也非常愿意和他爭論,從來不會出現“領導出臺,鴉雀無聲”的局面,只要杜老到場,他不多的幾句妙語,就能把會議氣氛調理得詼諧有色,來農研室開會,寄望杜老能出席,成了一種公眾期待。在一次會上聽杜老說,我們請從事不同專業(yè)的特約研究員來,就可以提供不同視角來看問題,社科院的陸學藝是北大哲學專業(yè)的,哲學是馬克思主義最尖端的學問,都到我們農村來干活了,他跑到了很邊遠的地方,給我們送來了一個好東西,你看哲學家都不搞抽象推理了,注重最實際的東西,所以年輕人更應該經常下到第一線去。能得到杜老的表揚,我就很想見識見識他。

會后我問盧文主任(聯絡室主任),老陸送了什么好東西?老盧說,前年老陸到甘肅定西地區(qū)調查,寫了一個調查報告。他先坐汽車又換乘大車,又步行了一程山路,走到了深山溝的一個村里,因為山路難走,縣里的干部也很少去。定西是我國最窮的地方,嚴重缺水,黃土幔幔,荒山禿嶺,可以說到了不毛之地。這個村子的農民在生產隊里干了20年,幾乎沒有一年吃飽過,年年除了救濟,年年還要吃返銷糧,哪個村子山高路遠,一斤玉米8分錢,運到村里運費就要1毛,他們無錢付返銷糧,年年都賒欠,幾年后再一起核銷,但他們悄悄搞了一年包干,就能夠吃飽飯了,不需要救濟和吃返銷糧了。老陸的報告引起了杜老的重視,隨后派了幾個調查組深入到幾個省區(qū)的邊遠村子調查,發(fā)現這個情況有普遍性。當時為“包產到戶”是姓“社”還是姓“資”爭論不下,杜老把此情況做了匯報,爭取到政策開了一個“口子”:對哪些長期不能解決“溫飽問題”的邊遠農村,可以試行“包產到戶”的辦法,寫入了中央農村工作的文件,這是給“包產到戶”正名的開端。后來有了工作關系,我經常要和他聯絡,請他回來開會,或交換一些資料,自然就熟悉了起來。當年我們之間的話題之一,就是為什么要支持大包干,我當知青下鄉(xiāng)6年,在公社當了干部3年,對人民公社的生產管理和分配很熟悉,后來在北京農業(yè)大學讀農業(yè)經濟的研究生,有一門課《人民公社學》,理論邏輯上編寫得有板有眼,但我深知道這套東西不切實際,書上寫的和實際干的不是一回事,心里當然就不以為然。到農研室后就跟著掛職的翁永曦副主任到安徽鳳陽縣鍛煉,看到了大包干后農民翻天覆地的變化,自然就完成了一個“否定之否定”,認定中國農業(yè)的發(fā)展非“家庭承包”莫屬;老陸說自己出身無錫農家,少年時要幫助父母耕作,天然熟知農事,“六十年代大饑荒”年代在北大上學,學了大部頭的馬列主義哲學,卻無法想通無錫家鄉(xiāng)大饑荒的原因,農村艱難的生活經驗告訴他,在江南水鄉(xiāng)只要讓農民種地,多大的災害也不會餓肚子的,竟然現在還餓死了人?畢業(yè)后參加農村“四清”,繼而又是文化大革命運動批資本主義道路,不斷地折騰還是吃不飽飯,已經對公社體制產生了懷疑,1980年初聽到大包干的信息后,一下子喚醒了他深藏于心的農民情結,當年皇帝老兒也沒有擋著攔著要讓老百姓餓肚子的,老陸說,贊成大包干我是自覺自愿的,明知風險很大,我是無可抑制地奔著去了。因為我們在對“大包干”的認識基點上一致,共同語言就很多,自然而然交流的話題就越來越廣泛。

1983年后大包干在全國推開了,老陸到山東的陵縣掛職,農村流通領域的改革已經開始,稱之為農村的第二步改革,老陸的任務就是在陵縣給第二步改革趟路,農村第二步改革就是要放開對農產品和生產資料的計劃管制,擴大市場調節(jié)的范圍,雖然阻力不小,但還是在步步推進;但有二個核心問題:一是要逐步解除實行了20多年糧食的統購統銷制度;二是改造農村信用社股份結構,使它恢復為農民服務的金融機構;阻力很大,步履維艱。農研室負責起草指導農村改革的1號文件,組織下鄉(xiāng)農村調查和召開一系列研討會,就是為全面推進農村的市場體制了解各種信息,提出一些可行的政策設計。在一次會議上我聽到老陸的發(fā)言:據我在陵縣看到的情況,過去搞大包干,分地到戶有相對的獨立性,和村、鄉(xiāng)干部的權利關聯較多,但和縣里其他領域牽連得并不緊密,現在改革農產品和生產資料的制度,擴大市場調節(jié)范圍,就已經不是局限于農村范圍的事了,哪個農產品都和其他的領域有聯系,為什么糧食的統購統銷體制怎么難搞,因為不僅它牽涉到的部門很多,取消了統銷,糧食漲了幾分錢,連居民委員會也找上門來提意見,縣政府就得應對,因為流通領域的改革牽動了縣里的各個部門和社會各個階層,所以應該以全社會的眼光來看待農村的改革。我有一個新的想法,因為1千年多來農村社會的沿革,一個縣的區(qū)域面積足夠大,各行各業(yè)和各個社會階層齊全,在人們的思想和行為方式中,對縣已經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整體概念了,對農村改革來說,縣不僅僅是個一級行政單位,而是一個實體,所以一、二個行業(yè)內的改革,都應該放到全縣的整體背景下來考量,才能走得比較順利。老陸的發(fā)言在會上得到了積極的反響,他開闊了看問題的角度,提升了對糧食和信用社體制的認識高度。在今天看來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,但順著歷史變遷的軌跡回過頭來看,一個正確的認識能在紛繁雜亂的頭緒中脫穎而出,這是一種獨特的能力。在后來三十年的改革歷程中,老陸一以貫之,堅持著他的視角,不斷地完善著他的想法,提出了縣級經濟體制改革、縣域經濟和縣域發(fā)展現代化等一系列與時俱進的概念,而且無論在現代化水平走在前列的縣(市),中部地區(qū)處于經濟轉型階段的縣,還是以傳統農業(yè)為主的縣,他都身體力行,下鄉(xiāng)找農民調查研究,和干部討論分析利益格局的變化,提出他的改革見解,推動縣域經濟和社會的現代化進程,他如此地執(zhí)著,因為這是他喜愛的工作和生活。

我和他做了三十的朋友和師長,從“老陸”變成了“陸老”,我知道,他沒有想趕過什么潮流,但他經常跑到了潮頭。

 

  2013年8月10